在人生的路上,不知要遇到多少人,然而,最終能留下記憶的并不太多,能夠常常眷念的就更少了。
這次回鄂西老家,總想著找一找阿三。阿三是我小學高年級的同學。記得有一個學期,班主任分配阿三和我坐一位,老師說讓我幫助阿三學習。阿三很用功,但學習一般。他很守紀律,上課總是把胳膊背在身后,胸脯挺得高高的,坐得十分的端正,一節課也不動一動。
阿三有個壞毛病,年年冬天凍手。每當看到他腫得像饅頭一樣厚的手背、紫紅的皮膚里不斷流著黃色的凍瘡水時,我就難過得很。有時不敢看,一看,心里就酸酸地疼,好像凍瘡長在我的手背上似的。
"你怎么不戴手套?"上早讀時,我問阿三。
"我媽沒有空給我做,我們鋪子里的生意很忙……"阿三用很低的聲音回答。阿三說話的聲音很好聽,帶著女孩子的靦腆和溫存。
知道這個情況后,我曾幾次萌動著一個想法:"我給阿三織一雙手套。"
我們那時的十三四歲的女孩子,都會搞點很簡陋粗糙的針織。找幾根細一些的鐵絲,在磚頭上磨一磨針尖,或者撿一塊隨手可拾的竹片,做四根竹簽,用碎碗碴把竹簽刮得光光的,這便是毛衣針了。然后,從家里找一些穿破了后跟的長筒線襪套(我們那時,還不知道世界上有尼龍襪子!),把線襪套拆成線團,就可以織筆套、手套什么的。為了不妨礙寫字,我們常常織那種沒有手指、只有手掌的半截手套。那實在是一種很簡陋很不好看的手套。但大家都戴這種手套,誰也不嫌難看了。
我想給阿三織一雙這樣的手套,有時想得很強烈。但卻始終未敢。鬼曉得,我們那時都很小,十三四歲的孩子,卻都有了"男女有別"的強烈的心理。這種心理使男女同學之間界線劃得很清,彼此不敢大大方方地往來。
記得班里有個男生,威望很高,儼然是班里男同學中的"王"。"王"很有勢力,大凡男生都聽"王"的指揮。一下課,只要"王"號召一聲干什么,便會有許多人前呼后擁地跟著去干;只要"王"說一聲不跟誰玩了,就會"嘩啦"一大片人不跟這個同學說話了。"王"和他的將領們常常給不服從他們意志的男生和女生起外號,很難聽、很傷人心的外號。下課或放學后,他們要么拉著"一、二"的拍子,合起伙來齊聲喊某一個同學家長的名字(當然,這個家長總是在政治上出了什么"問題",名聲已很不好);要么就沖著一個男生喊某一個女生的名字,或沖著一個女生喊某一個男生的名字。這是最糟糕最傷心的事情,因為讓他們這么一喊,大家就都知道某男生和某女生好了。讓人家知道"好了",是很見不得人的事情。
這樣的惡作劇常常使我很害怕,害怕"王"和他的"將領"們。有時怕到了極點,以至恐懼到夜里常常做噩夢。好像從那時起,我就變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可憐蟲。因此,我也暗暗仇恨"王"們一伙,下決心將來長大后,走得遠遠的,一輩子不再見他們!
阿三常和"王"們在一起玩,但卻從來沒見他傷害過什么人。"王"們有時對阿三好,有時好像也很長時間不跟他說話,那一定是"王"們的世界發生了什么矛盾,我想。我總也沒搞清阿三到底是不是"王"領導下的公民,可我真希望阿三不屬于"王"們的世界。
在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,爸爸突然在一個早晨,被劃成了"右派"。大字報、漫畫、還有劃"×"的爸爸的名字在學院內外,滿世界地貼著。爸爸的樣子讓人畫得很丑,四肢很發達,頭很小,有的,還長著一條很長很粗的毛茸茸的尾巴……乍一看到這些,我差點暈了過去。學院離我家很近,"王"們常來看大字報、漫畫。看完,走去我家門口時,總要合起伙來,扯起喉嚨喊我父親的名字。他們是喊給我聽,喊完就跑。大概他們以為這是最痛快的事情,可我卻難過死了。一聽見"王"們的喊聲,我就嚇得發暈,本來是要開門出來的,一下子就嚇得藏在門后,半天不敢動彈,生怕"王"們看見我。等他們揚長而去之后,我就每每哭著不敢上學,母親勸我哄我,但到了學校門口,我還是不敢進去,總要躲在校門外什么犄角旮旯或樹蔭下,直到聽見上課的預備鈴聲,才趕快跑進教室。一上課,有老師在,"王"們就不敢喊我爸爸的名字了,我總是這樣想。
那時,怕"王"們就像耗子怕貓!現在想起來,還心有余悸,也很傷心。
"我沒喊過你爸爸的名字……"有一次,阿三輕輕地對我說。也不知是他見我受了侮辱常常一個人偷著哭,還是他感到這樣欺負人不好,反正他向我這樣表白了。記得聽見阿三這句話后,我哭得很厲害,嗓子里像堵著一大團棉花,一個早自習都沒上成。阿三那個早讀也沒有大聲地背書,只是把書本來回地翻轉著,樣子也怪可憐。
其實,我心里也很清楚,阿三雖然和"王"們要好,但他的心眼善良,不愿欺負人。這是他那雙明亮的、大大的單眼皮眼睛告訴我的,那雙眼睛,望著你時,很純真,很友好,很平和,使你根本不用害怕他。記得那時,我只好望阿三的這雙眼睛,而對其他男生,特別是"王"們,我根本不敢正視一次。
很長很長的歲月,阿三的這雙眼睛始終留在我的心底,我甚至覺著,這雙給過我同情的挺好看的眼睛一生也不會在我的心底熄滅……
阿三很會打球,是布球。就是用線繩把舊棉花套子緊緊纏成一個圓團,纏成西瓜大、碗大、皮球大,隨自己的意。纏好后再在外面套一截舊線襪套,把破口處縫好,就是球了。那個年代的鄂西城小學校里,學生們都是玩這種球,纏布球也幾乎成風,阿三的布球纏得很圓,也很瓷實。阿三投球的命中率也相當高,幾乎是百發百中。阿三在球隊里是五號,五號意味著球打得最好,五號一般都是球隊長。女生們愛玩球的極少,我們班只有兩個,我是其中之一。
記得阿三在每每隨便分班打布球時,總是要上我,算他一邊的。那時,男女混合打球玩,是常有的事。即便是下課后隨便在場上投籃,阿三也時而把搶著的球扔給站在操場邊的可憐巴巴的我。后來,我的籃球打得很不錯,以至到了初中、高中、大學竟歷任了校隊隊長。那時就常常想,會打籃球得多謝阿三。
然而,阿三這種善良、友好的舉動在當時是需要勇氣的,也是要冒風險的。因為這樣做,注定要遭到"王"們的嘲笑和諷刺的。
這樣的不幸終于發生了。不知在哪一天,也不知是為了什么,"王"們突然沖著我喊起阿三的名字了,喊得很兇。他們使勁沖我喊,我就覺得天一下子塌了,心一下子碎了,眼一下子黑了,頭一下子炸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