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次見到吳小泡是在地鐵上,她坐在反方向的靠窗座位前。我愣了一下,不知道該閃躲還是敲敲窗戶,然而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做。她并沒有注意到我,實際上她沒有注意到任何人,表情呆呆的,頭發(fā)長了些,人好像也瘦了,她的表情也變了很多。
吳小泡的身份證上其實有一個挺大家閨秀的名字,但她喜歡別人叫她小名,好像是全世界的寵兒。我卻打擊她說,別人那是在諷刺你,說你胖,該減肥了。每當這時候她就蹭到我旁邊,像一只貓一樣無聊地扭來扭去,笑嘻嘻地不知道要表達什么意思。
實際上,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吳小泡想要說什么,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話很少。但是在別人那里她卻是伶牙俐齒的。就好比第一次見面,那時候我在星巴克做服務生,第一天上班托盤沒端穩(wěn),半杯摩卡帶著奶油就倒在一個女孩子的白披肩上了。他們是一大群人,之前白披肩女生正在給他們講什么事情,逗得周圍人哈哈大笑。她坐在中間位置,在一群灰藍黑中間顯得很素凈。她顯然被從天而降的咖啡嚇了一跳,哎呀喊了一聲。旁邊立即有男生站起來推我,她解下披肩過來解圍,連聲說沒關系。我看到她的肩膀被燙紅一小片,心里無比內(nèi)疚。
那時候她剛剪了頭發(fā),碎發(fā)別在耳朵后面,夾兩只小兔子的發(fā)夾。眼睛大大的,看著我緊張的樣子居然撲嗤笑出聲來。
你總該,賠我的咖啡吧。
一
倒數(shù)第二次見到吳小泡大概是兩年前了吧,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們住在城市的兩個角落對峙著,從不聯(lián)系。
我半夜突然肚子痛,用從前在部隊里學過的醫(yī)療常識判斷是闌尾炎。那時候念慈在我身邊,我叫醒她,說我們得上醫(yī)院。她還沒有完全的睡醒,揉著眼睛亂了手腳。一疊聲問我,怎么辦?青山我們怎么辦?頭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來,我掏出手機給她,用最后的力氣說,打電話。
我沒想到念慈居然打給了吳小泡,她蹲在墻角低聲下氣地說,妹妹,我求求你了。
后來我翻自己的手機通訊錄才發(fā)現(xiàn),偌大的都市,那樣寒冷的冬夜從城西趕來城東,能找到的也只有吳小泡一個人了。但那時我責怪念慈,叫她來干什么?她一個女孩子能幫得上什么忙?
吳小泡那天的出場和我想象的大相徑庭,她20分鐘以后就到了,命令開車的男生把我扛下樓,扔在后座上。她自己卻不講話,由始至終裹著黑色皮衣坐在副駕駛位置上。我本來都想象著她慌慌張張地自己坐夜班車趕來,還穿著那件小熊棉襖,她會一邊哭一邊罵我。然后說,親一下就不疼了。如果這樣,不知道我會不會動搖。
我沒想到是這樣的,她像一尊雕塑帶著巨大的墨鏡半張臉藏在后面。我能感覺到她從后視鏡里看我,我沖她費盡地一笑,她沒有表情,只說,開車吧。
我忍不住在車里小聲呻吟著。念慈依然沒主意,吳小泡仰著頭靠在座位上,突然扭過去大聲說,慢點開。開車的男生嚇了一跳,急忙說好。
其實我該想得到的,我們已經(jīng)分手好久好久了。吳小泡這個人該有她自己的生活,和她相配的新生活。于是我閉上眼睛昏睡過去。
吳小泡的墨鏡造型持續(xù)了我整個住院的過程中,手術(shù)之后回病房時,看到吳小泡在走廊里靠著開車的男生睡著了。那男生看到我出來點點頭,肩膀和手臂卻動都不敢動。后來她還來給我送過一次飯,其實那幾天一直在下雨,她戴著墨鏡走來走去很有點傻呼呼的。念慈出去買菜了,我靠在床頭看著她說,小泡,墨鏡摘了吧,是不是你變丑了不好意思讓我看呀?
她扭頭看著我,哇的一聲哭出來,然后扔下手里的袋子就跑掉了。袋子里是必勝客的Pizza,念慈回來說,哪兒有給病人送這個的。我卻知道,這是吳小泡最愛的那一種,上面有一層菠蘿。從前她總要先把菠蘿都挑到自己的盤子里,一邊挑一邊說,誰讓你喜歡我呀,喜歡我就得讓著我。然后沖我做鬼臉,還要把最丑的一張做成手機屏保。
端著念慈的湯,在裊裊霧氣中我才想到,這是兩年里我對吳小泡說的第一句話。怎么會過了那么久,即使連春節(jié)或是她的生日都想不到問候一聲呢。那一次見面,我始終都沒有看到她完整的臉。
二
最近的電視里能零星看到吳小泡的消息,她參加了探險隊去塔克拉瑪干大沙漠。她在電視里興高采烈地說,本來他們嫌我太瘦不批準我來,結(jié)果我還是來了。其實我才不瘦,我一定會勝利歸來的。旁邊幾個大男人看著她呵呵地笑,她還向別人展示用石頭做的項鏈和隨身攜帶的小烏龜。
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她真的已經(jīng)不胖了,鎖骨和腰線清晰而凜冽。我曾經(jīng)在一斷時間里狠狠批評她的身材,要她節(jié)食、鍛煉,要她一個月內(nèi)瘦10斤。她一開始還應承著,直到有一天她幽幽地問我,青山,你是真的覺得我很胖嗎?我迅速地說是。然后她就走掉了。
分手的時候她對我說,我想我們得談談。
但最終我們沒再認真地談過什么,因為那之后沒幾天念慈就看來了。
念慈是我22歲時的女朋友,兩年后我們分手,然后我來到現(xiàn)在這座大都市,28歲時遇到吳小泡。
我本來以為,我在念慈心中的樣子已經(jīng)如她在我心中一樣,變成一顆干枯的種子。然而卻不是的,她打來電話急切地問我是否有了新女朋友。我承認了,隨即她在電話那邊大哭起來,那聲音撕心裂肺夾雜著哀怨。
她說,青山,我從22歲和你在一起,現(xiàn)在快30歲了。這些年沒有一件新衣服,所有的積蓄都為了以后能去你那里和你在一起。你說過28歲會和我結(jié)婚的。
她這些話如黃沙般飄過來,我毫無防備地被兜了滿頭。當時我剛陪吳小泡買了夏天的裙子,她在試衣間門口轉(zhuǎn)圈給我看。粉色白色天藍色的裙子從紙袋里露出邊來,世界仿佛一片美好。
掛斷之前,我聽到念慈在那邊咬著牙說,青山,你是T縣的人,那個嬌小姐不適合你的。我被這句話釘在原地,說容我想想
三
電視節(jié)目有時候很莫名其妙,明明是安排好的場景還偽裝成偷拍的樣子。星期三晚上的節(jié)目是要體驗旅行途中的互相幫助,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女生背著半人高的行囊在流沙中穿行。幾個男人過去幫她拿背包,她卻不肯,死死抓著帶子。男人們勸她哄她,說小泡好孩子。她沖他們搖頭,看樣子已經(jīng)說不出話來了。然后突然哭了,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沙漠里。周圍的人都呆了,狂風突起。
我坐在沙發(fā)上看到這一幕,對眼前的一盆花說,吳小泡你怎么現(xiàn)在那么沒出息了,當年的骨氣哪兒去了?
回想我對吳小泡的漸漸冷落應該是從念慈說過那句話以后,我的家鄉(xiāng)T縣是這個省份最貧困的地區(qū)之一。當年我?guī)е畲仍谀抢锷睿悴坏妹利悾浅O荩曳浅H菀诐M足。我記得有一年她生日,我買了一個音樂盒給她,她抱著不肯放,一遍遍跟著里面唱“生日快樂”。那時候,我很愛她。